伊莱扎

我看见死去的生命都在热烈地生长

天平山游记

  天平山真的好美啊。我只能这样说了。

  说来好笑,住在苏州,我还没游过几次秋天的天平山。它以此而著名的枫叶,层林尽染、弱水三千,尚且温润的风穿过,摇曳一树一树的红蝶,亭榭间浩气浑然。只是想想,便觉得要迷醉了。

  可游客总是很多,他们慕名而来,轮流在枫树下合影,成群结队地登山。天平山的台阶本就窄峭,这下更是挤得连满山枫叶都没有地方可待。

  若是雨天还稍稍好些,空气中氤氲着泥土的清香,红林映日,叶上挂了泪珠儿似的雨水,凄凄的更觉忧怜,又没有艳俗的妩媚之感。可漫山都堆满了红黄蓝绿的花伞,仿佛一锅的七彩大杂烩,那感觉就大不一样了。

  我恍惚记得之前来过一次,但除了劳累和心烦,别的什么也没有感获到。树依然是树,叶依然是叶,红的叶。

  近日外公来苏州住上一段时间,昨天怕他无聊,便邀他去爬山散心。

  单是走在路上,我就隐隐觉得不对,甚至怀疑自己走错了。空荡荡的,通往入口的小道上几乎一个人影都没有。入口处只有两个保安,倚着门在聊天。四个通道锁了三个,大概是觉得留了也无用吧。

  正是午后太阳正烈时,进去后却觉得通身的肺腑霎时清爽,像是脉搏与自然生命蓬勃共振。古树亭亭如盖,张袂成阴的兄姊一般,满地都是倾盆的阴翳。依旧是空无一人,天地荡然得没有一丝浊气。

  我在说不出的震撼中走过“高义园“的入山门,面前是一个古朴的小亭,亭中有一块高高的碑,却依然挡不住门后泛滥的绿意。我往上看,头顶是浓郁交织的翠色波澜,我往下瞧,脚底是雅致的石板路,苔藓塞满了板块的间隙。我又抬头看着那座亭子,“曲径通幽处,禅房花木深。”我默默念道。

  “曲径通幽处,禅房花木深。”第一次在课上读到这首诗时,我便一怔,意志全空。天地间竟有这样的诗吗。那刻清清冷冷的花影、明黄色的禅院、深色的树木混杂生长,这些影像交叠着出现在我眼前。我好想变成一棵树,不为别的,只为融进这空幽中去。浑重的钟声在我胸中回荡,一种说不出的神圣庄严在我心中碾扎,让人想流泪。

  那节课也没听清楚什么,只是恍惚中记得自己暗暗下过决心:以后一定要去趟这样的地方。

  它在哪儿呢?这样的地方。一定是在非常偏远的地方吧,在深山里吗,在雪山上吗?

  我又想起自己之前许过的,要在南极的小木屋里静静死去的愿望,木柴在我身旁噼里啪啦地燃烧着,极光划破天空,流出星光斑斓的浓稠的血。这样的地方总能让我愣好久,哪怕我从未去过,只是在脑海中想象,就好想流泪。

  “万物皆空。”到现在我也不理解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。林奕含写道:“说一个你根本不懂的词,这简直是犯罪。”所以怀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罪恶,我那时想,要我留着泪乞求也好,容我说一句我根本不懂的话。

  万物皆空。

  我回过神来,接着往里走,眼前景比我料想的还要极致。这大概就是什景塘。荷叶微颤,绿水轻漾,岸边过于繁茂的枝叶沉沉浸入池塘,温热的风吹来,枝叶摇晃,搅乱一池碧波。

  荷叶被阳光照得透亮,看上去薄薄的、闪着光泽,我几乎要被这明亮的绿色刺伤了眼。荷花不多却也不显得稀少,都是初生青涩的模样。一些尚未绽开,一些已经舒展,花瓣却还泛着嫩白色。

  我们从桥上走过,脚旁的乱石上碧波横流,一样在阳光下熠熠发亮。往前是庭院和房子,看着像是范家的院宅。依旧是空空荡荡,一个人也没有。房子内外陈设都非常朴素,却让我想起在夫子庙看见过的宅子,富丽堂皇,真是无法可比了。可不知怎么,我见了那类院宅只觉烦厌,见了范家的却心生温暖。

  低矮的院墙边细瘦的小树,堂屋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木椅,柜上的蓝瓷花瓶,里屋静静摆在桌上的古琴。好像房子的主人刚刚离去,马上又要回家一样。是谁坐过这把没有花纹的木椅,是谁抚过这把干干净净的琴。

  这小院真简单。爸爸忍不住说。

  真的。整个宅子逛下来,没有一点可以与富贵扯上边的东西。但它就是隐隐散发着一种大户人家的雅致。

  他真的是个好官。我在心里说。

  之前也在书中读到过,范仲淹把最好的风水宝地用来建设学堂,留给百姓子女。把一块偏僻的地方留给自己设祖坟,即使有人说这里运势不好,会削弱子孙后代的官运。他幼时生活贫苦,所以更懂得奢侈的荒淫,妻儿全都跟他过着勤俭朴素的生活。

  后面还有范仲淹纪念馆,祠堂,里面陈设着各种遗留的画作、笔迹,有范家请戏班子表演的地方(桌子上密密麻麻都是乱痕,可能是文革期间被人破坏的)。有范文正公的塑像,殿匾上题“第一流人物”,大门上题着两行岳阳楼的名句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,连走廊旁都排列着范仲淹的事迹,他开设学堂,他勤俭为民,他发放粮食,他在苏州治水......

  我记得一个学者曾评价过范文正公:“人心是秤,谁为国家、百姓做了一点好事,人民都会记得他的。”我想着这句话,看着墙上他的画像,心里突然酸酸的。

  让我好久说不出话的,还有一处不起眼的地方——恩纶亭。是范仲淹的子孙建的,以示皇恩浩荡。门有些矮,方方正正地大敞着,露出一块方方正正的绝景,我真要以为这是一大幅纸上画,被人挂在这里的。

  站在门外望去,乱石嶙峋,苔藓蒙络,青藤摇缀,叶影泼了一地,眼前密密麻麻都是绿意。怪石纵叠,粗壮的树干拔地而起,浑身爬满了毛茸茸的青苔。一方精致秀气的红色亭子立在中央,四方墨砖铺成的亭檐高高翘起。亭子间立着一块碑,写着皇恩之类的话。亭子后有一丛开得淡雅的绣球花,花瓣根部泛白,蓝紫色向上蔓延开来。亭旁一池波光粼粼的清水,清晰地映出花木,闪泛着和那绣球花一样的神秘蓝色。

  离开之前我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,心想若是这门一关上,真和秘密花园一样了,直叫人心里泛痒,怎么也看不够似的。

  走出去还有一座小楼,颇有些韵味,左右题着联的。上联:万笏皆从平地起,下联:一峰常插白云中。无意一瞥,知道这楼是唤作“乐天楼”的。刚要离开,后觉生疑,又拔腿回去。原来这是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时读书的地方,楼上藏有范仲淹的书作,又叫“藏书楼”,乾隆南巡曾在这翻阅古书,所以又称“御书楼”。

  出了楼,树木密密匝匝,绿涛遮天,席卷着夏天的热浪微微涌动。有块漂亮的石头,上题“枫染林醉”的。我失笑,此刻周围不见一点嫣红,我也心满意足。环顾四周,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置身于这么美的地方,那时候我想自己已经心无所求了。

  湖水亮晶晶的,树旁忽的闪过什么东西,我定睛一看是只松鼠。第一次见,它长长的粗尾巴,在我面前啃着东西,一下一下的,也不怕人。

  我们没有上山,天平山的山路好像才是真正的“山路”,又陡又曲,有时窄得胖子挤不进去,有时又宽得像平地,甚至摔伤过不少人。全是尖峭的石头,一磕一个瘫痪。我没让外公上去,即使他自称自己是“一气上到泰山顶,腿连抖也不抖”。

  山腰间有一个亭子,名叫“更衣亭”,据说是乾隆登山前更衣的地方,听来有趣,亭内的一角却实在是煞风景。被人用黑笔写着醒目的字,歪歪扭扭,大意是说范正文公当官有钱不花,傻不傻。实在让人无话可说,我们沿另一条路回去。

  这一走居然找到了白云泉。“天平山上白云泉,云自无心水自闲。何必奔冲山下去,更添波浪向人间。”白居易曾这样写的。除了一条窜出的清泉外,我却没有看到别的。不知是否方位不对。往里去是一间茶间,有些昏暗,凉凉的,檀木香味实在沁人,我从里面穿过,心下慕着要是能在这待一整天也不会厌。我们最后沿着这条路返回,途中也没有看到什么人。

  这个时候的人迹罕至,主要是因为天平山深秋枫叶的盛名,谁都会想着趁秋天去看枫叶,而不知道在其他时节的时候,天平山也是美到让人感叹不虚此行的。这一趟天平之行,我感到深深的、浸入灵魂的宁静的美丽。天平山确实含蕴着小范老子身上先天下忧 后天下乐的精神。

  “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。”此行并未登山,无非高山仰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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